没落的土司皇城—唐崖土司城

文/张良皋

不到唐崖土司城,不容易设想中华民族之缔造曾是何等艰辛。唐崖位于湖北省咸丰县尖山乡唐崖河畔,是土家族的中心地带;而土家地域,除西南一隅与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接壤之外,其余周边都是汉族。就这样一座孤岛,汉代属于“巴人”之地,唐、宋是“羁糜州”,元、明、清是土司领地,直到清雍正十二年才“改土归流”,纳入华夏“正统”。直到民国时期,土司制度在某些地方还有残存,红军长征中就跟一些西南土司打过交道。

土司品级,“宣慰为上,宣抚次之,长官又次之”。唐崖司在这些品级上几经升降,最后以“唐崖长官司”终场。不论品级如何,唐崖司实际是保持半独立状态,对朝廷承担一定义务,得到朝廷加封,就成了一方“土皇帝”,连土司城也历来被民间尊称为“土司皇城”。唐崖土司在这一方称王称霸,相继十八代,历时460余年,比东西两汉朝加起来还长。

土王墓(俗称皇坟)在土司城后山坡,有隆起约4米左右的圆形土墩,墓室即在其中。墓分前中后三部分,前呈等腰梯形的小坝,全石铺成,两侧浮雕花墙;中为墓厅走廊,厅前壁还有8扇石门;后为灵寝,并排四间,均有棺床,亦有8扇石门,整座墓全石仿木结构,檐柱楼斗拱,各种几何图案、花卉、鸟兽浮雕近60幅,属咸丰地区土王墓之冠。在土王墓周围有类似构造墓数座,传说埋葬土王时用了四十八口同样的棺材,同一规模和同一葬祭仪式,在同一期间出殡,混淆真伪,以防盗墓。土王墓后的覃夫人田氏之墓也保存完好,墓前立有石碑,碑上有桌几花纹图案,墓之建筑构架、民族特点、工艺水平都充分反映了土家人的勤劳和智慧。

石牌坊是全石仿木结构,亭阁式斗拱建筑,飞檐翘角。明朝天启年间,土王覃鼎奉调出征,功勋卓著。朝廷赐建的功德牌坊,正面书“荆南雄镇”,背面书“楚蜀屏翰”,正反面还有“土王巡游”、“渔樵耕读”、“云吞雨雾”、“哪吒闹海”、“槐荫送子”等浮雕图案。大门上两角有象鼻对峙,两侧基石柱各有撑鼓,石柱两侧配有石狮,典雅庄重,古朴壮观,至今保存完好。有关专家认为,在整个武陵土家地区所存石牌坊中,此牌坊堪称第一,置于全国所有明代石坊中,也毫不逊色。

河畔高台上的罩马亭是司城遗址中的精华。这里原是桓侯庙(张飞庙),桓侯庙多次遭受劫难,殿毁庙坍,只有这一对石人石马保存完好,1979年湖北省政府专门拔款修了这个罩马亭予以保护。

石人石马是雕刻大师陈大仙用巨石凿成的,栩栩如生,展示着土家族人较高的雕刻艺术造诣。明朝万历辛亥岁,印官田氏夫人和钦依峒主覃杰,为纪念覃鼎出征功绩,在张王庙(即桓侯庙)内建造两石马,左右并立。有诗赞:“石人石马在浪舟,大仙留下几千秋,青草齐眉难开口,黄尘满面起兜鍪。狂风呼呼无毛动,细雨霏霏似汗流,牧童有绳牵不走,狂鞭怒打不回头。”

土司城的面积甚至比明清紫禁城还大。明清紫禁城南北长约960米,东西阔约760米,算下来不超过73公顷。唐崖土司城纵横都有1公里,面积超过1平方公里(100公顷,即1500亩)。土司城尽管不到明清北京都城的1/40,但就“个人享受”而言,土皇帝并不亚于北京的大皇帝。

唐崖土司城濒临唐崖河,此河下游汇入乌江。由土家先民建立的巴子国有一路是沿唐崖河“倒流三千八百里”而下向川东发展的,所以后世唐崖土司与川东的关系颇为密切。我们甚至在峨眉、青城都能在建筑上看见唐崖土司城的做法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
唐崖土司城的选址十分高明。东面是唐崖河,西面倚玄武山,南北两面都有溪沟,天然形成一整片向东倾斜的缓坡;四周有充沛的水源,排污也不成问题。城墙沿山脊和河沟的内岸砌置,可谓深沟高垒,翻过玄武山。便可见相当辽阔的良田平坝,使人相信这片“附郭”农耕有足够的粮食供应土司城,即使遭到围困,也可长期固守。唐崖河东岸“崖岸高峻”,当年自必首先考虑城防,但观瞻上也令人感到雄秀两兼,心驰神往。近年注意保护,四周林木逐渐葱郁,正在恢复往昔“王城”气象。

占居缓坡,本是鄂西人民聚落的传统规矩,唐崖土司城不过放大了规模。缓坡不占良田,便于引泉排水,而且有利防洪。现在唐崖河下游建了朝阳观水库,回水上溢,超过土司城地界,但水位远在城区之下。可以想见,当年即使山洪瀑发,也无损唐崖土司城分毫。

土司城选取了大方向朝东,恐非偶然,值得深考。全世界的许多民族都有“崇东”的原始信仰,中国到两汉六朝还以“东向坐”为尊位,最近报导的西汉景帝阳陵方位坐西向东,完全证实了这一点。很可能在元代建城之始,土家族还保持着这样的旧习,不经意地流露出来。

唐崖土司城的遗存本来十分丰富,但也与全国其它地区的生态同命运,“农业学大寨”的口号为唐崖带来毁灭性的灾难:到处开田整地,把许多遗迹来了个“扫穴犁庭”。但,巍峨耸立的土司衙门牌坊,形态生动的张飞庙前石人石马,精雕细刻、透着神秘的土司陵和田氏夫人墓,仍然是唐崖的骄傲。湖北境内,除武当山的“治世玄岳”牌坊外,再无一座能超越唐崖的“荆南雄镇、楚蜀屏翰”坊。土司陵更可能是全国的唯一。“三街”石板依然完整,“十八巷”也历历可数。城墙多有遗迹可寻,贾家沟一带墙垣更为清晰。其余城内建置,本地父老都可—一指出其位置。主要建筑都讲究风水、轴线、对景,不难精确定位。在原址作出一些标志,没有什么困难;这能让游人易于想象,发思古之幽情。甚至把一部分作出考古复建,也并非绝无可能。近年为了弘扬土家文化,开展旅游事业,有振兴唐崖之议。这当然须 得从长计较,讨论其可行性,详加规划。有人主张将各地有价值而又难于保护的土家吊脚楼迁到唐崖,形成土家民俗村,这是值得郑重考虑的建议。

中国土司制度,不但历史悠久,而且分布广泛,是一个巨大的“存在”,唐崖土司便是这巨大存在最为鲜活的例证“之一”。按照《清史稿》的总结,外藩二国,内地七省,都曾遍布土司。雍正十二年夏四月,湖广容美土司(中心在今鹤峰县),首先“改土归流”。紧接其后,五月,“施南宣抚司改设流官”,唐崖属施南,唐崖土司的“气数”到此终结。六月,“湖广忠冈等十五土司改设流官”,整个湖广(湖南湖北)的土司制度被彻底“廓清”(以上引文并见《清史稿·九·世宗纪》)。清政府之所以先对容美、施南迅猛下手,实在因为这一地带深人内地,久为清朝的心腹之患。各土司都曾为“前明”出兵效命,唐崖土司城的牌坊就是明廷对唐崖战功的褒赏。入清之后,大量“不逞之徒”,包括前明遗老,拥入土司领域避难,伺机“蠢动”。李自成余部在这一带建立根据地,打了二十几年游击。吴三桂造反之日,势力也到达湖广诸土司;近年出土的一方“唐崖长官司印”,竟是吴三桂“伪周”所颁。这一切不能不令清廷寝食不安。

《清史稿·七·职官志》对土司制作了颇具学术价值的总结:

陇沿旧制,湘楚廓清;滇蜀改流十之三四,黔桂长官州县,以今况往,弱半仅存;详稽志乘,尚百数十。

说的是,遍布内地七省的土司制,甘肃不曾触动,湖北湖南则全部清除;云南四川十之三四改设流官,贵州广西还留下一小半。清朝退位了,竟还有一百数十处土司并未“亡”,给“民国”留下了“统一”的任务,到解放后才算全部完成。

区区一个土司制度,竟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,长期地、大范围地与流官制并行,自然形成“一国两制”,这是值得注意的政治现象,更是值得思索的文化现象。《清史稿》所列土司分布的七省,恰恰是广义的巴域或曰“泛巴”。土司制度正可认为是“泛巴文化”表现之一端。游人到了唐崖,自必惊叹其山川之壮丽,文物之丰赡,民风土俗之缤纷多彩,或许更将透过浅表,陷人沉思,引发对我们民族的怀古之情,潜入历史的深层去探索隐秘。

摘自《中国国家地理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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